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继续教育培训网首页父亲是家里老幺,算上他夭折的二哥,父亲在家中排行老四。老幺长不大,到了三十岁也以快活为先,没有工可做的晌午他就去茶馆搓麻。他的时髦也总有些不合时宜的成分,麻将海里,一堆无袖汗衫里穿松垮垮长衬衣的就是父亲了。
因为父亲爱赌,阿公这晚提出分家住的时候,我家拿不出钱盖新房。阿公帮父亲算盖新房的花销,边咕哝边掸开绕灯转的蛾子:“顶梁、红砖、水泥……”最后一笔写得很重——“两万八千零七十”——这就是父亲向阿公借来修房的全款。
一个半月后,一座双层小砖楼就要在阿公老宅的十米外落成,但前提是父亲没有从二层的钢架上摔下来,也没有顺便检查出肾结石。
病痛让父亲彻底软弱了,麻药失效后,切除左肾的疼痛让他整夜整夜的嘶嚎,他变得像小孩,很容易闹脾气,一痛起来就喊着要打止痛针,很像我打滚说要吃糖的样子。母亲和七十岁的阿婆挨着病床跟人道歉:“没办法呀,他也是没办法”。她们脸上有种认命的痛,所以把头垂得很低。
我被带去病房那天是父亲出院的日子。母亲去服务台缴费,钱是从阿婆和叔婶那里借的。我看着平躺睡着的父亲,他瘦了,原本中等的身材现在只占被子下好小的一块。他的嘴唇因为缺水而泛白起皮,如果他稍微扯一扯嘴角,唇纹就会裂开。我在那刻惊觉脆弱的他和课本上伟岸如山的父亲形象一点也不一样,我有些失落,但面对亲人的苦痛,我更加感到心疼,于是拿出四年级书法课发的毛笔,沾了床头的凉开水涂在父亲嘴上,试图让他好受一些,干了又涂涂了又干,直到母亲回来喊醒他收拾东西回家。
父亲揉了揉眼睛望我一眼:“乖女放学啦?柜子里有饼干,要吃叫你妈妈拿。”
他的话里克制了久病的苦,语气就像他下班刚到家那般轻而快。看着试图维护自己大家长威严的父亲,我下意识地联想到邻居家打了败架的小友,他们一样固执地不肯承认伤痛,但相比稚子好面子的倔强,经历挫折的父亲多了隐忍,他一身的浮躁随着这一摔已减去大半。
父亲出院前一天刚经历过一场雷雨,到了夜晚供电也没恢复,但不妨碍阿公阿婆做了一桌菜给父亲“洗尘”。医生交代父亲一天吃盐不能超过五克,因此家里所有菜都没放盐。阿婆说:“一家人都吃一锅菜,没盐也是尝同样的味道。”母亲应了一声,哽着泪不讲话了。
这是集体遗忘的夜晚,大人们忘了算我家借下的医疗费,没有人把那笔欠款记在账上。蜡烛有限的亮光把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桌上,盛菜的陶碗在烛火下重焕生机,白天粗糙的陶面在此时映着润而淡的光,曾经磕的缺口在夜晚不那么清晰,生活从不会因为这些磕绊停滞,就像妇人不会放弃摔了道口的陶碗。
为了还掉欠款,父亲修养半年就又去上工了,他不敢太过劳累,就去给一家家具厂刷漆。老板允许熟工带些用剩的边角料回家,父亲到家会趁着天没黑,去院子里捣鼓那些木料和木漆。他很少去茶馆了,牌友相邀他就嘿嘿笑,来回摩挲手掌就是不应嘴。别人问得多了,他就低头刨木料的刺边,飞快地讲一句:“谁说不打了,这不是不空嘛。”看起来真像是忙得不行。
往后几年里父亲逐渐恢复健康,生活在他40岁之际将他磨砺得粗糙许多,他不再是麻将馆的常客,为了偿还债务挑起家庭大梁,惯穿的衬衣上常有漆渍。
闲暇时父亲会带我去江边钓鱼,我负责网些小鱼做饵,他看我网不到饵,就会放下钓鱼竿来帮我,两人嘻嘻哈哈比拼一下午,结果我俩提回家的饵反而要比做菜的鱼多,母亲追问起来,我和父亲就互相打掩护:“小鱼是特意抓给猫吃的”。对生活的稚气让父亲对生活本身饱含热情,他善于带领我发现逆境中的小乐趣,用以填补日子里的空白,这是独属于父亲的生活“哲学”。
初中有次放学刚回家,父亲喊我去院子里,夕阳下放着一把红椅子,是我最想要的带靠背的高凳子,我一溜烟跑过去坐下,想试试倚着是什么感觉,父亲一把将我拎了起来,脸色不太好:“漆还没干透呢,你看!”凳子上果然有指甲盖大小的一块漆被磨花了。
他支着下巴,皱眉看着椅子。我想他会怎么骂我?会不会不给我椅子了?
“你小学不是有只毛笔?拿给我补一下漆。”
“那只毛笔……”我猛地抬头看向父亲。
“对,那只毛笔。”父亲和我对视了好一会,他有点懊恼地抓了把头发:“你小时候涂我嘴巴之前连墨水都没洗干净,你妈妈笑了我好久。”
父亲一直都很喜欢同我亲近,虽然在我成年后他从未明说。记得每次寒暑假离家去成都读大学,他都要想方设法往我爆满的行李箱里塞点家中的牛奶、饼干,有时候甚至只是一包抽纸,一颗橘子。他知道我不缺这些小物,但他固执地用这些东西表达他物化的思念,我离去的背影也永远黏着他不舍的目光。有次他提出要亲自送我去车站,那时处暑已过,白露未至,我们头顶是热辣辣的太阳,父亲骑摩托车载我,我们三次迷路停车问路人方向,父亲向我解释:“好久没走这条路,有些忘了。”我担心误了高铁,心中有些恼,没回他的话。
长长的路,伴着长长的沉默。到车站时我就后悔冷落了父亲,但沉默还在继续,我不知如何表达歉意。看着他吃力地掉转车头,我帮他推了一把,顺便打破哑局:“爸爸……”看着他的满头大汗,我突然想抱他一下,朝他张开双臂,他明显地后退了一步,父亲似乎有些难为情。
我说:“抱一下。”然后上前一步自顾自地把他揽紧,感觉到了他的手足无措和僵硬,但父亲的神色是羞涩而高兴的。
现在想来,父亲始终与沉稳如山、缄默不语的父亲形象有出入,他身上永远有一份未脱的稚气,因此他有了许多缺点,又有更多的可爱之处,这份稚气可贵在于哪怕他已经四十多岁,哪怕他经历过病痛和生活的难,还是对生活抱有热情并愈加爱护家人。这是多么奇妙和难得。